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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护女归(二)


付了十几文钱,坐上庄稼汉回村的拉货板车,二人在离村口还有一里多路的荒坡下了车。投宿是逃亡大忌,损己害人,宋莳萝却不懂得,闻着农家烟囱里冒出的土菜香气嘴馋不已。正要嚎叫时,摸到了怀里紧抱的一提玉露百果糕,又心满意足地跟着顾延之爬坡钻洞。

        顾延之选定了一个浅口山洞,拖出里面的野兽尸体,生起火来。宋莳萝珍惜地拆开一包蜜糕,香甜气味瞬时溢满山洞,她舔舔嘴唇,先咬了一大口,嚼得鼻腔里都快喷出甜味,而后再小口小口地吃,借着火光将那晶莹剔透的蜜糕又摸又瞧,笑得酒窝深深。

        顾延之沉默着背过身去。

        宋莳萝忽的闻到一股烈酒香,好奇地探出头——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顾延之不喝酒,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他的眉目本生得极为深邃遒劲,似山水画上最有力的一笔,此刻却悲如焚画。

        宋莳萝嬉笑着凑过去,取出一块玉露百果糕递到他嘴边,顾延之偏头不理。她眨眨眼睛,哄娃娃一般硬往他嘴里又塞去,却被顾延之掐捏住手腕,厉声呵斥:“滚!”

        蜜糕跌落地上,骨碌碌滚到灼烧的火堆旁。宋莳萝嘴角抽抽抖抖,愣是忍住哭意,伸手去火下捡。洞外猛的刮进一道急风将火焰吹向她,宋莳萝惊叫一声,仰倒在地。小臂被烧得发红,拾起的玉露百果糕也被自己捏碎了,糕渣混在土里,一堆白一堆黄。

        她逼自己不能哭,悻悻翻身睡到一旁,孩子气地小声埋怨:“你讨厌吃,好好说就行了嘛,干嘛那么凶地吼人家……”

        顾延之不回答。

        月亮升得愈来愈高,夜也愈来愈寒凉,山中小草渐渐凝露。宋莳萝冻得睡不安生,背上只盖了一件顾延之的薄旧春衫,身体缩成一团悄悄发着抖。顾延之起身走出山洞,脚步放得极轻,仍是惊醒了她。

        宋莳萝‘噌’的坐起:“你去哪儿?你是不是……要丢下我一个人了?”她气呼呼的,“我警告你,你若是不好好照顾我,等我找到了我爹爹,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待在这里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顾延之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心谨慎地探着路进入村子,找到一户正常的农家小院,悄悄取下院中晾晒的一床被子与几件衣服,在磨盘上留下一粒碎银后又踏月离开,来去无影。

        山洞里,火光熹微。宋莳萝抱腿凝视窜动的火苗,又恐惧又伤心,闷声淌着流不尽的眼泪。如果顾延之扔下自己一去不返,明天她该怎么办?她不认得回家的路,路上会不会又遇到拐子,把她卖到田里去做人家的苦力?更可怕的是被卖到青楼妓馆,那她还是去死好了。

        若是顾延之依诺回来了……他什么时候会杀自己呢?明天,还是后天?她知道了他就是夜修罗的顶大秘密,还知道寒冰派的敖子炎雇凶去杀他掌门师兄敖霜……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唉唉,左右横竖都是要死的。

        可是,可是……

        她又开始哭,却不敢哭得大声,因为顾延之说过会引来豺狼猛兽。哭着哭着,脑袋便天旋地转了,她坐在快熄灭的火堆旁开始打盹儿……

        迷迷糊糊中,有人将一床厚厚的棉被裹在了自己身上,严严实实从头裹到脚,真暖和呀……宋莳萝恍惚梦到顾延之就坐在自己身旁,低着头拨弄干柴,脸色冻得发白。她好像问了他一句:“你不冷吗?”他回答:“不。”

        半月跋涉,长安城已临近脚下。顾延之站在山头,猎猎风吹起宽大的衣袖,他回身望一眼气喘吁吁爬上来的宋莳萝,指向繁华缥缈的长安,问道:“你的家是在那一处吗?”

        宋莳萝随之望去,只见熙熙攘攘的屋舍街道间,太傅阁背后的英雄塔高耸入云,恢弘雄立,不禁开心得拍起掌来:“就是那儿!就是那儿!爹爹就在家里,娘亲也在家里。”她仿佛能看到宋夫人正为她绣着贴身小衫,而宋择坐在窗前一时看书,一时看她。

        宋莳萝恨不得立马飞过脚下的山河。

        顾延之“嗯”了一声,却没有立时带她进城,而是先在城外状似不经意地探问了许多人,不知判断出了什么消息,硬是拖着她走了回头路,在几十里外的破烂山神庙又住了下来。

        那座山神庙荒废许久,隐蔽在一侧地震坍塌的山坳底下,是只有顾延之才知道的一处藏身之地,里面物事齐全,竟算是二人这一路宿过的“上房”了。

        傍晚后,山宁水息,只余呼吸声可闻。

        宋莳萝抓了一只七星瓢虫在破陶罐里玩,啾啾地逗弄着,等待顾延之打水回来。庙门嘎吱一响,他一身杀气踏了进来,右手紧握刀柄,目光阴鸷冰冷。

        宋莳萝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捂眼,哀嚎道:

        “你……你要杀我了?那你的刀快一点,我怕疼!”

        山神泥像,彩漆已脱落殆尽,泥像上面的房梁半塌,火烧般的晚霞从高高的庙顶投下一道红光,正罩住宋莳萝面前的一块地砖。风吹动光影,破陶罐失去平衡左右摇晃,发出咣咣的响声,七星瓢虫挣脱着向外飞去……

        雪白的刀光在地面凛冽一闪!从下而上,先照亮了宋莳萝惊恐的脸,而后袭上画壁,滑向房梁!只听得一声闷哼,一个黑衣人从庙顶重重跌落,头盖骨已被利落削去,脑浆喷溅一地,红的是血白的是髓,连尘埃也似被腥气包裹。

        饶是那次在草丛中窥见敖子炎一点一点割下敖霜的脑袋,宋莳萝也不曾如此惊吓恐惧过,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畏惧至极地撑着地往后退,直退到山神泥像下,像是第一次认识顾延之。他如此残忍地杀死了一个人,脸上却毫无表情,冷静得那么可怕。

        所幸他并没有打算接近她,兀自挽高袖子将尸体抬了出去,扔到庙后的杂草堆里。铁铲挖坑的声音哐仓哐仓传来,每一下都似掘在她脆弱的心脏上。顾延之埋好了人回到庙堂里,目光稍微逡巡,便找到了缩在香案下的宋莳萝——破旧的桌布下,她一双蒙灰的小绣鞋止不住地在发颤。

        顾延之什么也没说,锁好庙门,将存放在角落的一只老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叠旧被子与一件破大氅。吹吹棺材板上的灰尘,把旧棉被铺上去,盖着大氅便自行睡去了。

        月上中天,宋莳萝轻轻揭开桌布,从香案底下钻出来。地板上还余有方才那个刺客的血迹,血渍旁孤零零躺着一把短刀,黑暗中蓦然闪了一闪。她转过头,看见顾延之睡得十分安稳,心中又气又怕:若是直接打开门逃出去,这杀人狂魔定会被吵醒的;可要是不逃,等明天一早他睡醒过来,庙子后面埋的八成就是自己了。难啊,难!

        脑海里一番天人交战后,宋莳萝一咬牙,抓起了刺客留下的短刀,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接近顾延之。她睁大眼睛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吐息均匀,面色和缓,只有那一双眉头总是微微蹙着,似从没有过舒展的时候。

        想到爹爹与娘亲就在不远的城墙内等着自己回家,身体里似乎就有了勇气。宋莳萝心里默念着:别怪我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作孽太多,非要跟我过不去……敖掌门你在天之灵可得保佑我呀,我这也算是为你报仇了,天灵灵地灵灵冤有头债有主……

        宋莳萝大大吸进一口气,看准顾延之的胸口位置以后,便紧紧闭上眼睛,握住刀柄一鼓作气扎下去!

        ——妈呀,下不了手!

        没关系,再来一次。宋莳萝又举起短刀,咽了下口水,直直扎向顾延之的心口。

        ——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却再难往下深入一分了,僵硬地垂在半空。

        宋莳萝懊恼地蹲下,抓耳挠腮,一会儿骂自己胆小懦弱,一会儿又悲从中来,心想着明天就是自己的死期,回头狠狠瞪一眼依旧睡得香甜的顾延之。

        没有发觉那人的眼角已滑落泪水一行又一行。

        她兀自想着:我为什么非要杀死他呢?我怎么能因为要保全自己就去害他的性命呢?他要杀我灭口,我逃也逃不掉,这就是爹爹所说的命罢。我努力过,但是失败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我再来找他寻仇偿命,哼!

        宋莳萝认命地躺下,拨拨地上的干草盖在身上御寒,决心好好睡一觉。不知过去多久,她的呼吸渐渐平缓,许是做着一个好梦,嘴角竟甜甜地勾起。

        顾延之缓缓睁开了眼,呆滞凝望着庙顶破瓦间渗漏的点点月光,心仿佛被千斤重石压着,喘息都困难。方才发生的种种,每一幕都似是往日重演。他眼中止不住涌出泪水,滑过双耳渗入旧棉被,湿透大片。

        那一夜,许小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放弃杀他的呢?明知此刻若不将他杀死,明天他就会去刺杀自己至亲至爱的爹爹,可她仍旧下不了手。

        她放走了他,而她的爹惨死在他的刀下。

        爱变作恨,爱变作怨,爱还是无法灰飞烟灭。

        回忆戛然而止。哪怕再多一丁点,他便无法坚持到更加凶险的明日。可他仍旧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一夜,许小姐杀死了他,该多好呢?宋莳萝,你又为什么,不杀我呢?

        宋莳萝还沉浸在梦里,眉目安然,如婴儿浅笑。他喃喃地问了出来,没有任何回音。

        鸟雀唤醒山里的清晨。青草尖尖凝了露珠,一颤一颤;蜂蝶睡眼惺忪地飞在野花丛中,轻轻扇动翅膀。顾延之推开庙门,朝光一瞬涌进,将山神庙内的画壁照得仿若新造。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雕花的竹哨子,对着远处的树木用心吹起来,未几便有鸟儿从各处飞来,啄他放好在地上的碎饼渣子。

        宋莳萝在鸟叫声中醒转,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惊奇地发现身上盖着一床旧被子。顾延之在外面逗雀儿,看起来心情不错,她便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你醒了。”

        “嗯……你、你还会引鸟啊?我认识好多养鸟很厉害的爷爷伯伯,可是他们都不会吹哨子引鸟。你……”

        “包袱里有干粮,吃完上路。”他顿了顿,补充道,“去长安城。”

        宋莳萝摸不清楚顾延之的意图,怀揣着“哪里死都是死,晚死总比早死好”的心思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城郊。临近城墙底下时,她忽然很怕他又像昨天那样挟着自己走回头路,好在一切顺遂,顾延之当真带自己进了长安城。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石桥烟柳,就连巷口那个曾经追过自己十八条街的卖面大姐都显得那么可爱……

        老丰裕的欧阳大夫,今天给我娘送长白的野山参了吗?老同昌茶庄,我爹上月订的安溪铁观音到货了没?德泰恒,你家那个做松子鲑鱼的大师傅,我怀疑他味觉失灵很久了……

        啊,长安,我宋莳萝回来了!

        她十分忘我地在道路上转起圈圈,顾延之嘴角一抽一抽,强忍笑意。他警惕地四处审视,每一步落脚都走得精确,无论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攻击过来,他都能将宋莳萝好好护住。

        可他却没有算到,那三个像鬼一样从地底破砖而出的人!

        原本平整的地砖突然爆破,冒出三个形似老鼠的黑衣人来,尖手尖脚,飞速绕过顾延之,便向宋莳萝的脚抓去。

        顾延之一刀毙命,杀了三个,挥了三刀。

        而地底却还藏有第四个人!在这三刀的时间中,他早已抛出牛筋绳将宋莳萝拽到地洞里,她连呼救都来不及。

        顾延之伸头去看,洞内猛然击出一簇簇毒镖!他连忙侧身躲避,抓过一个刺客的尸体堵住洞口,以人身为盾迅速翻进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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