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修罗（二）
一炷香之前，众人都在开锁回房，独独老八舌先去了茅厕。但见黑魆魆的柴房中亮起一丝火光，他好奇地走过去，那个正在烧东西的男人一瞬窜出，而他在灰烬中捡起了这样一张残缺的白纸：
敬告……今夜子时，取君性命。
落款：夜修罗。
火烧去了那个要被杀之人的姓名，顿时引起客栈内一片恐慌，人人自危。江湖人士们倾巢而出，一窝蜂挤在客栈大堂，以便夜修罗到来时可以相互照应。
在场近百众，当数白满川与敖霜武功最高，二人被挤在中央哭笑不得。白满川好不容易才将宋莳萝揽到身边，不至于在人群中走散，而宋莳萝张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瞧，头一次觉得这么好玩儿。
“表兄，他们为什么都怕夜修罗呀？”
“因为夜修罗就像是阎王爷，被他盯上的人必死无疑。那张取命帖上假使是你的名字，恐怕就连我也护不了你。”
“啊！那他要杀的人若真是我，我……我如何办呀？”
白满川揉揉她的脑袋：“别怕。”
老八舌护着骨折的右手一路朝白满川挤过去，不防被宋莳萝叫住，小姑娘还在生气，哼道：“哎，别过来啦，我表兄都快被你们挤扁了！”
老八舌满脸愁苦，边挤便道：“太傅阁的大小姐哎！你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晓得江湖险恶。伯伯我仗义执言几十年，难免结了些冤家仇家，保不齐哪个挨千刀的突然就发笔横财，雇夜修罗来要我这条老命。在这里你有大名鼎鼎的哥哥护着，回到家有你们一整个太傅阁的武师，哪像咱们这等下贱人，只能自求多福呀！”
说着说着，凭借惊人的毅力，老八舌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白满川的保护圈，满足地坐下屁股来。
宋莳萝捧脸痴望白满川，他英俊风姿时而近在眼前，时而飞到天边。她自言自语：“坏哥哥，我可怎样才能嫁给表兄呀……”
记忆里，沈清酒曾回答她：“如果他不爱你，你俩倒有几分可能在一起；但他若是爱你，他就绝不会跟你在一起。”
“我听不懂呀。”
“你认识林崖么？”
“他是谁？”
“如果你不认识林崖，那你也不会认识白满川。既然你从来没有了解过白满川——我的傻妹子，你又如何有法子得到他的心呢？”
“那个林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林崖……还活着吗？这世上，他或许只在一处地方活着了。”
“哪里？他在哪里？”
“一个，他或许不怎么爱的人心里。”
宋莳萝想到这里，泪珠子不禁在眼眶里打转，她挣脱白满川手臂，下一刻便被人挤了出去。
不防哎哟一声，她滚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宋莳萝揉揉泪水仰脸望去，那人也正好垂眼看她，宋莳萝忽然就不叫了，一颗心咚咚咚地跳。
这男人——长得还怪好看的。正是那个几番冷眼相对的“碧玉扳指”。
她从他怀里扭旋出来，哼道：“你占我便宜！”
那人索性背过身去，连看也不看她。没多久，一只粉拳伸过来捏了捏他的衣袖，他听到她说：“我害怕，你陪我说说话。”
“我叫宋莳萝，你叫什么？”
他闭上眼，好像在思考什么，过了很久才开口：
“我叫顾延之。”
宋莳萝欣喜于他的回应，连忙又问：“你怕不怕夜修罗？”
顾延之不说话。
“他很凶恶的，听说谁要是被他看上一眼就会死掉。”
顾延之缓缓睁眼，像看傻子般盯了她一眼。宋莳萝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指着他叫道：“对对，就是这样的眼神，好冷，好吓人！”
她一本正经：“你觉得夜修罗要杀的人会是我吗？”
“……”
“我爹好有名的，他是太傅阁的阁主宋择，三大世家之首。虽然大家都很敬重他，但是……但是……他有时候很不近人情，比如不让我学武功，不许我一个人出门玩。我觉得他的仇家一定有很多，他们杀不了他，会不会就来找我报仇？”
“你想多了。”
“那你说，他会杀我表兄吗？”她越过人群指向白满川，“就是那个人，你看他多么出类拔萃呀。”
“不是他。”
“那……会是之前凶我的那老头子吗？”她指着老八舌。
“不是。”
当宋莳萝指人的手移到白满川身旁的敖霜，顾延之的眼神陡然变得像刀一样锐利！
她还未问出，东窗下忽然有个秃头男人倒了下去，是一刀割喉，鲜血溅满了雪白墙壁！人们大声尖叫，潮水一般退到客栈大门前。
老八舌吓得手抖不停，颤声道：“死的是飞……飞鹰帮的副帮主……”
飞鹰帮与云晖堂同为“关西三巨头”，副帮主赵胜乃江湖名人榜中排名相当靠前的高手，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一刀毙命，不可不谓之恐怖！
他会是夜修罗要杀的唯一一人，还是其中之一呢？
“操……□□|妈的夜修罗！有种站出来，光明正大地杀人！”
“就是！就是！”
“夜修罗生儿子没屁|眼儿！”
“个赤鬼佬，诅咒你祖宗十八代都下地狱！生儿为奴，生女为娼，不得好死！”
“肠穿肚烂，死无全尸！”
……
顾延之冷脸听着，不置一语。宋莳萝时而惊叹，时而嫌恶，凑到他耳边道：“你怎么不骂夜修罗？你是不是不会骂人啊？看他们骂得好起劲，我也想骂骂他了。”
她认真憋了半天，挥起小拳，低吼道：“夜修罗，诅咒你娶个老婆是母夜叉，天天晚上不让你上炕！叫你吓唬我，哼……”
顾延之很难得地抽动了嘴角。
但听骂得越来越肮脏下流，终于有人忍不住，劝道：“诸位与那夜修罗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祸不及家人，言不失礼数，此处尚有妇孺，还请诸位注意言辞，莫要辱骂妇人，教坏孩童。”
谁知话音刚落，楼梯口又一人轰然倒下，亦是一刀殒命！
人们尖叫着纷纷乱窜，客栈里彻底乱了套。老八舌脚底发软，顾不得手还伤着，扑身上前紧抱住白满川的大腿，无论如何也不撒手。众人这才发现，原先坐在白满川身旁的敖霜已经人间蒸发。
而宋莳萝一回头，恰见顾延之踏窗而出，便好奇着跟了过去。
血月高照十里翠林，阴风阵阵，木枝森森。
方才在客栈之中，原是那敖霜偷摸着接连杀了两人，才得以在众人乱作一团时趁机溜走。他弃了马驹，决定从十里翠林绕路逃出，却还未走出百步，便被顾延之半路截下。
月色中，他执刀侧影如鬼如魅。敖霜不由得连连后退，似被死亡一瞬攫住了喉咙。
“敖子炎雇你来杀我的？”
“是！”
他已经是个死人，死人是有权利知道一切的，所以顾延之并没有隐瞒。
敖霜仰天一笑！果真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同姓师弟，为了寒冰派的掌门之位，竟不惜花费重金去雇佣鬼煞门的第一杀手来要自己的命。
他叹了又叹。
“寒冰派已跌至五大剑派之末，师父为了大局着想，方才传位于我，而不是自己的亲儿敖子炎，还将他赶出师门。寒冰派若是落到他敖子炎的手里，凭他的为人处事，恐怕不出一年便将沦为江湖末流了！云台论武在即，他竟然要与我自相残杀……寒冰派毁了，毁了！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向顾延之厮杀过去！先使出数招冰砂狂剑，顾延之皆未出刀，只一味躲避。敖霜窥到机会，全力向他胁下打出一记寒江掌，掌风虎虎，恍有雷劈之势！却蓦然停在半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满顾延之侧脸。
——原是顾延之的刀从下往上，自他肚脐插入，从喉头刺出，似是随意念一瞬将其贯穿！
一刀毙命，利落如神。
抽刀，敖霜僵硬坠地。
乌黑潮湿的草丛里，宋莳萝惊得双手捂住嘴巴！她看得清清楚楚，顾延之的刀挥出那刻，似璀璨流星一闪而过，收刀时则仿佛是从地狱岩浆中拔出一柄滚烫的火刃，残忍地滴着黑魆魆的血珠……
她几乎就要晕过去。
正当此时，敖子炎从十里翠林外急步赶来，只看见敖霜一具四肢扭曲的尸体，而顾延之站在数米之外，正迎着冰冷月光擦拭刀上的血迹。
他嘴上胡茬拼命抽动，怒气冲冲向顾延之质问：“为什么没有留活口？他还没写让位书，你要我如何名正言顺坐上掌门之位！”
顾延之淡淡回道：“我只会杀人，不懂得留活口。你交代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他的人头留给你来割罢。”
敖子炎恨恨拣起敖霜掉落的剑，便向那尸体的脖子割去。月光那么亮，宋莳萝看得清清楚楚，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一下便惊动了敖子炎。
“什么人！”
他迅猛扑出，宋莳萝躲避不及，被逼到一棵大树前，害怕得跌坐在地。割断敖霜喉咙的剑还滴着血，一尺尺伸到她眼前。宋莳萝抽泣着往后缩去，却退无可退。
敖子炎举起剑来，却听顾延之冷冷说道：
“她爹是太傅阁阁主，你最好三思而行。”
敖子炎冷哼一声：“我的秘密都被她看见了。她若不死，我就会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没人会知道是我杀了她，一个人只有死掉才是最安全的。对么，小姑娘？”
敖子炎咧开了嘴，一剑刺进宋莳萝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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