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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纸片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城,行至延平门时,萧珂与他们分头而行,要进宫回禀圣人。

        萧衍等人则先回兴安坊的楚王府。

        楚王府是后来圣人迫于沈家人压力下才赐封下来的宅邸,不论是布局还是面积,都比不上燕王府气派,又因萧衍丧母,故而里头全是缟素白绸,以表悼念。

        京城到底要比其他地方繁华,路上程烟偷偷撩起帘子张望外头,脑中忽地响起系统机械化的提示声:

        “恭喜宿主完成百分之八十的任务量。”

        听到这声音,程烟心情大好。

        这不,系统009似乎也很高兴,说道:“恭喜宿主回家指日可待。”

        程烟试探问:“那杯毒酒什么时候能送来?”

        系统009:“暂不剧透,不过宿主可以放心,接下来你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当旁观者就好。”

        程烟再问:“我能活过今年吗?”

        系统009:“等不了这么久。”

        程烟高兴坏了。

        除了之前在杏花村比较糟心外,就目前的进展来看还挺顺利。

        待马车抵达楚王府时,已经有婢女送来杌凳扶她下马车。

        程烟由婢女搀扶着进入府邸,里面的建筑恢弘大气,只不过屋檐下挂着白绸,连灯笼都是素白的,一片肃穆之气。

        萧衍把她安顿到西园那边,朝她说道:“一路车马劳顿,阿烟且先歇着,我晚些时候过来看你。”

        程烟点头,乖巧应道:“萧郎君只管去忙,不用管我。”

        萧衍“嗯”了一声,做了个手势,丫鬟婆子前来引路,程烟跟着她们去了西园。

        另一边的沈士怀有事要同萧衍商议,先打发曹进回去,随后去书房候着。

        萧衍安顿完程烟便过去了。

        二人在书房里商议接下来的打算,目前最要紧的是把沈氏安葬,至于安葬在哪里,以什么身份安葬,还需要萧衍进宫跟圣人周旋。

        自家母亲枉死,萧衍心中到底怨愤。

        沈士怀也无可奈何,黯然道:“殿下心中难平,我亦明了,只是现下圣上偏袒温氏母子,已有立储之心,你若强硬争执,只会惹得圣上不快,恐难讨回公道。”

        萧衍抬眸,目光清明。

        沈士怀重重地叹了口气,“事发后温氏处死了几个替死鬼,开脱说王妃之死是急症,我们皆知其中有隐情,但架不住圣上偏袒,且又有宗亲替她求情,这事便被压制下来。纵是沈家愤慨,也不敢跟皇族宗亲彻底撕破脸皮,总得维持表面和睦。”

        这些现实冷酷地击打到萧衍的心坎上,逼得他不得不去正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下定决心道:“我要争太子位。”

        这话似触动了沈士怀,喉结滚动,默默无语。

        萧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承大统,保沈家。”

        “保沈家”三个字沉甸甸的,令沈士怀红了眼。

        是啊,这个还未行冠礼的少年郎打小就忍受着不公。

        哪怕他是嫡出,哪怕他的身上同样流淌着萧家皇室的血脉,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向上,终是不讨圣人喜欢。

        皆因他的生母是贱商之女,皆因他的背后有强大的沈家人做支撑。

        皇族与贱商本是天壤之别,偏偏融合到了他的身上,从而造就出他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处境。

        他已经很优秀了,打小就有最好的老师教导,处处强过兄长萧珂。

        这样的一个人原本是前途无量的,遗憾的是他过早尝尽人情冷暖,以至于性情阴郁,少言寡语,并没有萧珂那般讨长辈欢喜。

        萧家宗族不喜他,认为他的生母身份卑贱,有损皇族颜面;生父萧乾安亦不喜他,因为外祖沈焯处处压制,令萧乾安抵触反感。

        直到前两年沈焯病逝,萧乾安被前太后密诏回京,便再也没有人能令他惧怕,要不然沈氏又岂会无故身亡?

        这对沈家人来说是屈辱。

        沈士怀心中很不是滋味,沈焯临终前万般叮嘱,让他护住沈氏母子,他却失职了,愧对沈焯一番栽培。

        如今让萧衍接受沈氏身亡的屈辱,沈士怀悲痛难忍,他默默地朝他跪拜,喉头发苦道:“当初你外祖离去时曾托付我护住你阿娘,是我没用,愧对沈家,让殿下受此委屈,当该以死谢罪。”

        说罢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已是热泪盈眶。

        萧衍见他难过,起身上前搀扶,轻轻唤了一声舅父。

        那声“舅父”令沈士怀潸然泪下,他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衍喉结滚动,仿佛在一夜间长大了,他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既然无法替阿娘讨回公道,那便颠倒乾坤,由自己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沈士怀心中惊骇,似没料到他竟有逆反的心思,嘴唇微微颤抖问:“殿下又当如何?”

        萧衍扭头望着偌大的书房,自言自语道:“楚王府容不下我。”

        沈士怀沉默。

        那个年轻人缓缓朝桌案走去,头脑清醒道:“在外流亡的那些日我已经想明白了,当初外祖在父亲落难至樊城时不惜一切代价扶持他东山再起,如今他过河拆桥,这样忘恩负义之人,不要也罢。”

        沈士怀试探问:“殿下想废他?”

        萧衍不紧不慢地跪坐到桌案前,眼神犀利道:“既然惠文帝能被他逼宫退位让贤,我又何尝不可?”

        沈士怀:“……”

        萧衍:“有样学样,他能做,我也能做,你说呢,舅父?”

        听到这话,沈士怀心情复杂,一时竟忘了回话。

        两人各自沉默,心情都沉甸甸的。

        眼见天色不早了,萧衍还要进宫面圣,些许事情只能推后再议。

        待沈士怀离开后,萧衍命仆人备热水沐浴梳洗。

        一身风尘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换上孝服,他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的仪容,头戴孝带,身披缟素,腰间束着麻绳,面目清冷,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他已经对宫里的生父不报任何期待,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去努力获得他的认可了。

        不一会儿仆人前来禀报,说已经备好马车。

        萧衍前往府门。

        马夫放下杌凳,搀扶他上去,几名侍卫护送他去皇城。

        萧衍端坐在宽敞奢华的马车里,手持亡母赠给他的玉佩,恨得彻骨。

        沈家人明明知道温氏毒杀了沈氏,却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同皇室萧家撕破脸皮。

        而他的舅父沈南回也因护他而死,他却不敢替他们讨回公道,只能隐忍,把这口窝囊气生生咽下。

        想到那张带血的脸庞,萧衍喉结滚动,情不自禁拽紧了玉佩。

        他得忍。

        在他的羽翼未丰之前得忍!

        马车抵达皇城,守门侍卫看过令牌后才放行,宫里头的内侍早就在崇兴门候着了。

        萧衍入了崇兴门,内侍抬着步辇将他请到了乾德宫外。

        经过内侍通报后,不一会儿圣人身边的薛公公出来向萧衍行礼,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陛下宣楚王殿下觐见。”

        萧衍稍作整理,不疾不徐入了大殿。

        天子萧乾安端坐在书案前,一袭赤黄常服,头戴纱冠帽,虽年近半百,却精神抖擞。他从奏折中抬起头,一双精明锐利的眼扫过进殿来的崽子。

        萧衍唤了一声父亲,行跪拜礼。

        萧乾安放下手中的朱笔,跪在地上的少年郎一身缟素,形体比以往清减许多,想来在外吃了不少苦头。

        他虽然不喜这个嫡子,但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遂缓缓起身朝萧衍走去,伸手搀扶他起身,说道:“这些日二郎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委屈了。”

        萧衍垂首回道:“儿回京奔丧不幸遭遇匪徒,如今能得兄长接迎回来,已是万幸。”

        萧乾安本以为他会诉苦,谁料他只字不提落难之事,倒是给了他台阶下。

        他轻轻拍了拍萧衍的肩膀,说道:“你阿娘的事实属意外,既然你平安回来了,便为她送灵安葬了吧。”

        萧衍应了声是。

        萧乾安继续说道:“她辛劳一生很是不易,便以皇后规格下葬皇陵,追封为孝慈端惠皇后。”

        萧衍沉默了许久,才道:“儿想去看看她。”

        萧乾安:“去吧。”

        萧衍拜别,前往重华宫。

        整个后宫一片缟素,被笼罩在雪白中。

        目前后宫由温贵妃打理,重华宫的灵堂布局自然经她之手。

        萧衍由内侍领着过去,朱红的长廊上挂满了白绸,偶尔有宫人见到他们,会躬身回避。

        浓重的香烛纸钱味弥漫在灵堂里,沈氏已经亡故了半年多,前阵子遗体一直存放在冰窖里,这才移出来入殓祭拜。

        萧衍想看她最后一眼,宫人说遗体已经发腐了。

        他坚持要开棺。

        宫人无奈,便找来内侍打开了棺椁。

        沈氏是以皇后规格下葬的,享用的棺椁自然是用昂贵的金丝楠木所制,因尸身在冰窖里存放过,故而移出来放不了多久就开始发腐了。

        尽管棺木里存放了大量香料遮掩尸身的腐臭气息,开棺后还是令人作呕。

        萧衍却面不改色,他只是像木头似的杵在棺材前,直勾勾地盯着躺在棺里的沈氏。

        她穿了一身华贵的金丝锦袍,头戴金钗花冠,死气沉沉的脸上已经爬满了尸斑,唇色发紫。

        看着那张熟悉到骨子里的面庞,萧衍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他的阿娘温柔可亲,总喜欢独自坐在院子里那株上了年纪的海棠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当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总喜欢坐在那里,后来才知道了。

        她在等人。

        等一个负了她,且令她痛苦一生的男人。

        许多往事一点点浮现在脑海里,那些记忆令萧衍狼狈,他嚅动嘴唇,想对她说些什么,终是忍下了。

        当天晚上他独自在重华宫守灵,直到次日才回了一趟楚王府。

        西园里的程烟刚用过早食,就听婢女来报,说家主过来了,她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萧衍站在假山旁,一身缟素,面容疲惫,眼下泛青,神态孤寂且落寞。

        不知怎么的,程烟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一只受伤的野鹤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孤高的厌世。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这个纸片人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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