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宫中日月（3）

朝来暮去，韶光似箭，岁寒阁外的杏花终于开放了，引来数只蜜蜂绕着花朵上下翻飞。

        窗子依旧大开，盛绽吐蕊的杏花花瓣借着东风轻轻翩飞，偏有那调皮的绕进窗牖，绕在凌波与龙溟之间。

        可对坐的二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室内静谧无声，两名随行的内侍也不敢惊扰，安静立于一旁，只有黑白二色的棋子在棋案上次第落下，摆出犬牙交错的棋形。

        龙溟落下一子，抬眼看向安静思索的凌波。她似乎有些畏寒，时节虽已入春，仍是那身有些厚重的杏色冬装，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简单大方的髻，周身并无过多饰物，只插了一对式样古朴的银簪，调皮的杏花悄悄藏在她的发间，平添了一分俏皮亮丽，镶了珍珠的银耳坠垂在她细嫩的耳珠之下，映得侧脸莹白如玉。

        似乎每次与他对弈，她都会装扮得格外素净，深恐惹人闲话似的，殊不知如此这般更能凸显她缥缈如云、婉约如画的独特气质，就连此时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的模样，都透着一股子清雅温柔。

        无比赏心悦目。

        落子声唤回了龙溟的神志，他若无其事地垂目看向棋案，正自感叹凌波还是一如既往地谨慎、又没有踏入他精心设下的陷阱，余光却瞥见窗外有一男一女走入视线，那女子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布包，正要说些什么，被那男子拉着绕到假山之后。

        龙溟执子的手微微一顿，微笑不由淡了几分。岁寒阁与勤卷斋算得上地处偏僻——这是为了皇子公主们可以专心向学不被打扰，离主要宫室皆有段距离，这二人遮遮掩掩跑到这里来，怎么看都贴着“是非”二字。而他最不想沾染的就是是非。

        龙溟细微的神色变化并没有逃过凌波的眼睛，正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听他唤道：“凌波……”

        凌波一时怔忡，龙溟一向尊称她韩女史，这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实宫中贵人们都是这样对她直呼其名，没什么稀奇，但很奇异地，她偏偏从这一声简简单单的称呼里听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就像有一粒尘埃投入平静的湖心，有没有涟漪只有湖水自己知道。

        龙溟也愣住了，“凌波”二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滑出了口，他只是不想让她发现那桩“是非”——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像是情急之下不假思索，但更像是自己一直都想这样尝试。

        两人心思各异地注视着对方，仍是静谧一片的室内，气氛忽然微妙，厮杀正酣的棋局头一次无人关注。

        凌波清了清嗓子，问道：\"何事？\"心中后知后觉地升起一丝疑虑——观棋不语，下棋亦然，他可从来不会坏了规矩。

        龙溟也回神，可惜还不等他祭出随便找的借口，就被一阵争吵声打断，隐约可以听见有一道女声在哀哀求饶，这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带着真诚无伪的惊慌失措与害怕恐惧，犹为触动人心。

        凌波惊讶，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注意，看向龙溟，却对上他有些莫测的视线，心里没来由地一紧，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再看，他却已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回棋案之上，修长手指点了点方才的落点：“你不是说过对弈要无我无物吗？”

        凌波一怔，抿唇不语，片刻后也把目光放回了棋案之上。她入宫时日虽不长，却已经明白了不要多管闲事的道理。可年轻女子的哭声、年长女子的训斥声、男子的辩白声不绝于耳，还是让她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在那自顾自钻入耳里的对话中，凌波大概听清了原委。一名宫女得知母亲生病，托一名内侍将积攒的细软送出宫去，却不慎被管事女官撞见。宫中严禁与宫外交通，一旦被抓，轻则仗责，重则丢了性命也不稀奇。那两人自然是不肯认的。但更要命的是，那宫女的包袱中竟然还有一颗夜明珠，虽然不大，但也远非她所能有。比起私送财物出宫，偷盗更加罪无可恕，那宫女就更不可能认了。

        三人争执不下，大约是不知道假山上还有他人，竟是一点也不避讳。

        这宫女听起来年纪不大，出了这样的事怕是前途未卜。凌波思及她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不禁触动了对父亲妹妹的一腔心事，更加心神不宁。

        龙溟眼睁睁地看着那枚白子毫无所觉地钻入了自己设下的圈套，微微蹙眉，知道这盘对局是无法好好继续了，却并未再说什么，只做好准备狠狠大杀四方来让对方记住一次教训。

        凌波很快察觉了不妙，连忙重新集中精神在棋局之上，正思索如何补救，原本安静立在一旁的一名内侍悄悄走了出去，对假山下喝道：\"谁在那里吵闹？惊扰贵人，担待得起吗？\"

        争执声蓦地一顿，只余偶尔控制不住的抽噎。

        龙溟看着这名内侍的背影，露出了几分深思的神色。他在内廷中行走自是带不了自己的人，每次都是这两名内侍跟着，这个心思灵活些的叫小叶，另一个老实些的叫久顺。

        看来这件事情不会轻易结束了。

        正如他所料，小叶如此说法，那三人怎可不过来请罪领罚？待他们走到近前，忽听那宫女惊讶道：“咦？小叶公公？”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惊喜，扑通一跪，“郡王殿下可在？求殿下为婢子证明，这夜明珠当真不是偷盗之物，乃是殿下所赐。”

        凌波惊讶抬首看向龙溟，一双不语也动人的剪水明眸中闪过意外、好奇、探究诸多神色，却在触及他从容自若的笑容时消散于无形——笑仍是那个笑，却从中透出一股冷意来，那是凌波第一次从他身上真真切切感受到一个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

        只一个瞬间，这种感觉就消失无踪，只见龙溟施施然起身，缓缓踱了出去。那名叫久顺的内侍连忙跟了上去。

        屋内很快便只剩下自己，凌波一时怔楞，有些进退两难，最终还是忍不住走了出去。

        只见一名女子跪在杏花之下，豆蔻之龄，韶华正盛，不施脂粉，却丝毫不损花容月貌，即便见惯了宫中美人，这宫女的样貌也是极为出挑的，眼神又极为清澈，她仰起头，正用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看着龙溟，眼中尽是期盼。看她这模样，就令人不禁对她的话信了九成。

        凌波暗自惊讶于这宫女的美貌，一边好奇龙溟与她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故事，一边分神看向另外两人，却发现那名女官她竟是认得的——东宫掌闱，印象里姓王——连忙见礼：“王掌闱。”心中却是纳罕，东宫离此可委实不近。

        王掌闱立刻回礼，却似乎并未想起她是谁，礼毕，又将视线转向龙溟，看起来也在等他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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