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柳暗花明（10）

陇城之下，叛军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拔营撤走。

        大齐军士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渐渐变为了狂喜，莫非这夜以继日永无尽头一般的守城就要胜利告终了？不过看着徐侍郎仍是不语不动，身姿如山，他们也不敢造次，只是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使着眼色。

        龙溟走上城墙时，恰见到此景，语气轻松地对徐长卿说道：“看来尚让已经知道太子殿下不在城中的消息，想必此时一定气得跳脚。”

        得知费了老大力气、死伤无数也想猎到的肥羊根本不在包围圈中，尚让自然暴怒，只想踏平陇城泄愤，最后却是被王邺劝了下来——与其继续死磕这块硌牙的石头，倒不如去找真正的肥羊，反正已经有人自动送上门来替他们断后。

        他们此时尚不知道，太子刚到蓝田就趁着士气高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兵南下直取商州，否则更要火冒三丈了。

        徐长卿肃穆的神色丝毫未变，淡声说道：“我们该准备出城追击了。先要解决负责断后的姜世离。”

        龙溟一笑，拱手道：“不知徐侍郎可否将此事交予我？”

        徐长卿的面色终是一动，看向身侧笑容温雅姿容出众的青年。徐长卿自认阅人无数，却始终看之不透。数年前龙溟寓居长安之时，恰逢他外放，无缘得见。这半月间与他共事，每一日似乎都对他多了解一分，扑朔迷离却也更多一分。

        启程离开剑南之前，想着大抵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启程之后，却一次次收到他对太子的诚意——就在日前，龙溟主动将粮草交予太子统一度支，并请太子任命他军中司马、长史等数职。

        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把家底彻彻底底亮在太子眼前，让太子对自己了如指掌，就能一下子挽回非我族类的劣势，成为太子心腹；不止如此，用着太子的人，以后做什么事情自然都是顺顺当当，没有谁敢阳奉阴违——直到培养出自己的人手与不可撼动的势力再另谋打算。

        但是，世上想成为太子心腹的人不知凡几，有几个能够做得如此彻底？

        徐长卿的目光并不算咄咄逼人，但那股能够看透人心的睿智与能够左右人生死的权势总会令人心生惧意。可龙溟仍是泰然自若回视，薄唇勾起的角度都未曾变过分毫。

        徐长卿素来不喜欢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可是这一次他却破天荒地对未知有了一丝好奇与期待，沉吟片刻，回道：“那便有劳。”

        历经多次焚烧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城门在时隔半月之后终于再度开启。

        龙溟带着寥寥数骑闲庭信步般缓缓走了出来，他们身后，黑色的玄甲骑兵如流水一般迅速涌出，很快便列阵完毕。

        与姜承相距不过百米时，龙溟勒住了缰绳，只见他对身后一挥手，又从阵中走出两骑，其中一人正是厉岩，他的手脚皆被缚在马上，而马的缰绳则握在一名北狄武士手中。

        姜承面露惊异之色，脱口而出：“厉兄弟！”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尚未等他有所反应，只见那武士松开了手中的缰绳，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那匹十分温驯的马就乖乖向姜承走来。

        姜承惊讶更甚，却是整个人都戒备起来，一边扫视四周是否有弓箭手埋伏，一边在身后军士惊呼声中，飞快驱马上前接应。一切却是风平浪静，直到他顺顺利利接到厉岩，心中犹有些不敢置信。

        厉岩形容有些狼狈，面上尽是羞惭之色，低声唤道：“大哥。”

        姜承快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都是些小伤，精神也还好，沉郁多日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对龙溟拱手道：“多谢。”这句道谢确实真心实意。本以为对方定要以厉岩性命要挟一番，想不到竟然如此轻易就将人质奉还。

        龙溟只是笑笑：“姜虞侯乃重情重义之人，果然名不虚传。”

        姜承一声苦笑，名不虚传么，传闻中的他想来没什么好话吧。主帅不语不动，兵士们更加不敢动，战场诡异地静寂下来。

        一片安静之中，姜承忽然感到一阵茫然。从那夜之后，或者说在夏侯瑾轩锲而不舍地规劝开始，这种茫然就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如何做。唯一明晰的目标就是救出厉岩，如今竟然轻易就实现了，他一下子更加不知该何去何从。

        姜承定定地看着眼前面带笑容、形容俊逸、却气势凛然的青年，晨星一般明亮的双眸中没有一丝犹疑迷惘，与自己是如此截然不同，忽然有些好奇：“大单于既为异族，为何要为大齐朝廷出生入死？”

        龙溟挑眉，并未料到有此一问，不免重新端详面前青年，脑中飞速过着收集到的此人生平，心中渐渐拟好了对策：“自是为了让大齐对我北狄投桃报李。”他开门见山地说道。

        姜承一怔，他虽然问出了口，却觉得多半会听到一番“宗主国有难勤王为应有之义”之类的大义言论，万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白，一时有些目瞪口呆。

        龙溟见他如此不禁笑了：“圣人所谓仁爱不正是推己及人、由亲及疏、由近及远？我总是要先顾好自己的家国。”

        这话真真正正说到了姜承的心坎上，防备之意又淡了几分：“大单于心志坚定，姜某佩服。只是姜某却不知自己家国何在了。”天地苍茫，于他而言却无容身之所，无心之所向。官军与义军到底哪一方才是正义之师，直到此时此刻都没有想清楚。

        龙溟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沉吟片刻，说道：“龙某既为王者，食民膏血而生，自当为身后万民殚精竭虑。而姜兄既为将者，就该对身后将士负起责任。他们愿意将性命交给你，不论何时都追随你、信任你，便是为了他们，姜兄也要打起精神才好。想必你也清楚，一支军队若是群龙无首、无人庇护，会是什么下场。”他又勾唇一笑，“更何况我北狄锋锐，本就无人可挡。”

        姜承怔住，两人的视线隔着百米的距离在空中相遇，他瞬间有种被人看透的狼狈与惭愧，这些时日他渐渐失去的不仅仅是斗志，甚至还有求生之志，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姜承真的早已战死疆场该有多好。

        “你我本就是武人，与其思来想去辗转不定，不如交给手中的刀。你我一战定胜负，也省得手下兄弟枉送性命。如何？”龙溟提议道，“若我得胜，还请姜兄退避三舍，不得阻拦我等追击尚让。”

        如果夏侯瑾轩在场，一定会一眼看穿其中猫腻——姜承若真的袖手旁观，那么除了归降也没有其他选择；即便姜承赢了，也仍是回到他的两难选择，于龙溟来讲稳赚不赔。可姜承却并未想这么多，只是觉得久违的热血似乎又在胸中涌动，忽然朗声笑道：“好！姜某早就想领教北狄的长刀到底有多利！我义军中也不全是草包！”

        现场气氛忽地一窒——本来气势十足的一句宣战，急转直下生生变了味。

        正策马上前准备提醒几句的厉岩闻言，不由得尴尬捂脸，大哥这话岂不是把大半义军都给骂了进去？就算是事实也不能说出来吧？

        龙溟一愣，不由暗自捧腹，一直听闻姜承此人实在，却没想到如此实在。

        姜承话一出口就明白了不妥之处，登时有些讪讪，好在厉岩硬着头皮上前对他说道：“此人非等闲之辈，大哥绝不可有半分保留。”这才终于把心思拉回对决之上。

        姜承点了下头，对龙溟抱拳道：“请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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