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莞嫔
晨间的风还是有些凉，所以在第二日懒懒起床时陵容还是多少觉得有些着凉。
与玄凌用了早膳又殷勤送走了他后，宝鹊特特在她身上多披了一件披帛。
陵容打着呵欠，看着玄凌仪仗乌泱泱离去后，才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腰间，慢步走回了屋里。
她自然清楚玄凌此番是要做什么，今日天晴，玄凌大抵还会去寻那位杏仙吧。
这样想着，陵容随手拿出一只笔随意地在空白的宣纸上作画，一边画一边心神却忖度着，杏仙，也多亏玄凌想得出来……大抵也确实在他印象里甄嬛和他初遇时该是这样的，杏花娇艳不比那佳人倾城，甄嬛当然有这样的资本。
笔下的浓墨似乎就像是心绪，点墨横枯，似是在画干枯的树枝。
是了，陵容自然清楚玄凌遇见的是谁，尽管玄凌守口如瓶并不曾透露，但是陵容总归是清楚的，杏花是从寄澜亭附近摘下的，这很好判断，阖宫上下唯有寄澜亭旁的杏花是粉红由白渐变的，一色的绿叶斑彩，玄凌昨夜摘的杏花便是这样的一捧杏花枝，而寄澜亭却是离上林苑最偏一处，独独靠近棠梨宫，与棠梨宫有一带小路可通，那条路绿草丰美，若是晴日里必然是芳草缤纷，只是下雨天却是格外泥泞了些。
墨水就像是那泥水洒落在枝干两侧，却成就斑斓花蕊。
甄嬛与玄凌能碰到倒不是奇事，毕竟从前他们似乎就有过这样一段往事，只是甄嬛并未提及过，而陵容那时一心牵挂甄珩又纠缠于权利之下的明刀暗箭之中，哪来的心思要过多去探查甄嬛的行踪，她本就无所谓甄嬛是否得宠。
但还是要小心些，虽说自己并不在意，但难保玄凌甄嬛不在意，况且自己圣眷正隆，若真是叫人寻到了由头拿捏了把柄便不好。
花蕊之上精心勾勒，终究是留白三分成了一幅杏花图。
“小主的画技又有长进了。”漪兰拿开镇纸，举起了那一幅水墨杏花，含笑看道，“只是这杏花虽美，却只是水墨，若是设色勾勒大抵会更娇艳些。”
“不过是兴之所至，我懒得再多做设色了。”陵容拿起浸好的锦帕擦净了手，见漪兰点评笑道，“你倒是很懂这些，你若喜欢，你便拿去放在屋里裱起来也好。”
漪兰淡淡一笑，应了谢赏。
“小主是在想陛下的事吗？”
漪兰卷起画纸徐徐问道，“其实无论是哪位小主获宠，小主都不必忧心，现如今，皇上看来是眷顾小主的。”
陵容没有作答，她只是执起茶杯，天目釉的茶盏中盛着碧绿的茶汤，轻轻品来却是微微泛出一丝甜蜜，大抵漪兰加了蜂蜜佐料，“我并不在意这个。”
她放下茶杯，看向漪兰清浅一笑，“你忘了，你曾说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虽然自忖自己还未有如此境界，但不过是恩宠罢了，由人争得一时长短实在是没有什么不得了的。”
漪兰眨了眨纤长的眼睫，她的眼睛是极细长的，寻常注视人时只觉得温柔宁静，只是垂下时却又有些狐狸似的狡黠，叫人摸不透。
“小主心思高远，这便是最好的。”漪兰静静说道，“只是小主……恕奴婢多嘴，您不该留下余莺儿，她，并不值得托付。”
陵容笑了笑，似乎并不意外于她这番话。
她只是慢步走在案前，眼前是昨夜那一捧杏花，色如胭脂，娇丽如霞云。陵容拿起了一把小金剪，抬手将漫溢而出的杏花枝头‘咔嚓’的一声，轻轻剪落。
“漪兰，我其实一直在想到底该不该如此重用你。你本是很有本事的人，可是你的性子却让我琢磨不定，而且……你会让我觉得你天生反骨。”
漪兰一抖，惊异地抬眼看向站在杏花前的少女，眼底惊涛不定。
“其实这世界上本就无所谓有没有反骨之人。”
陵容并不在意她心里的惊涛骇浪，只是侧目笑看她道：“昔年诸葛孔明能善用魏延，而我虽不敢与孔明比肩，但有一点却是我敢说的。若我乃有能之人，必然也可用反骨之人。”
漪兰沉默了许久，徐徐垂首道：“小主本是有能之人。”
“是，我也是这么想着。”
陵容不客气地收下她的赞美，冷笑道，“你知道吗？漪兰，这世上的事其实很好理解，你瞧就像这瓶花，你若是旁逸斜出，我尽可以剪理干净。而人也一样，若是你头生反骨，那我就把你的反骨一根根敲碎不就可以了吗？”
漪兰脸色一变，苍白无血，但是她的眸子很亮，就像她求陵容把她带入宫的那天晚上，亮如星辰。
“漪兰，我知道你有许多秘密，可我并不心急把你的秘密全都找出来，我等你自己告诉我，心甘情愿的告诉我。”陵容对他笑道。
“小主愿意信我吗？”漪兰看着她，眸光璀璨。
“我曾不信过吗？”陵容无奈地对她笑问。
“小主……漪兰总会告诉你这一切的，所以请小主放心，只要小主不放弃漪兰，漪兰便不会背叛小主。”漪兰万分坚定地对她说道。
陵容摘下头上的玲珑簪簪于漪兰发间，轻轻地说道，“初见时，我赠你姜花，原是借花献佛，本是望你不要只念着甄家的好。现如今我赠你玲珑簪，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希望你在我有生之年不会背叛我，可好？”
“是。”漪兰摸了摸头上的玲珑簪，慢慢道。
果不出所料。
乾元十三年二月十六日，甄嬛未侍寝越级连晋两级，摇身一变从莞贵人直接升做了莞嫔，一时间后宫轩然大波。
只是这轩然而起的潮浪，却没影响到陵容丝毫心情。
甄嬛得玄凌宠爱，先赐泉露池沐浴，又八日连宠，这般的宠爱，是阖宫上下前所未见的，也自然难免招惹人怨恨。
但陵容却甚是自在，八日玄凌与甄嬛恩爱缱绻之时，她倒是有了时间同云稚在一处了。
云稚病总算大好，这几日各宫只顾着盯着这突如其来的莞嫔甄氏，连早晨的请安，各宫妃嫔也是对甄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反倒是先前得宠的陵容意外收获了不少的同情怜悯，自然也不乏嘲笑，大多人都心想甄氏沈氏同安氏素来关系好，沈氏得宠安氏异军突起，安氏得了青眼，眼瞅着是圣眷正浓，偏偏那甄氏又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且是一鸣惊人，一举压了群芳。
这也算姐妹情谊了？便难免有人心生嘲笑。
陵容不清楚眉庄，不过想来沈眉庄总归是不会怨恨甄嬛的，而甄嬛似乎也所有感，请安时总对陵容和眉庄投以歉意的目光。
陵容自己则大多只是权且微笑，又少不得随后安抚一下甄嬛。
待众位宫嫔皆已入座，甄嬛方姗姗来迟。其实甄嬛今日来得倒也并不晚，只是以她现如今的恩宠之盛，无论她来早来晚都必然算是一处令人借机指责的由头了。
皇后含笑着让其落座，吩咐了一些近日的事务，只是却不见得有几人听进去了，倒是甄嬛那边却是一道道仿佛带刀子的目光狠狠剐着，若是这些眼光能真的杀人，这甄嬛身上现下已经被剐去一身皮肉了。
皇后近日来身体有些不适，早早地就先放了妃嫔们。
甄嬛和眉庄在前，陵容和云稚则低低私语着出了凤仪宫门，便听见前面一阵热闹。
一角无比华美的织金锦绣青鸾衣袂可想而知便是华妃了，她素来打扮得艳丽无匹，头上玲珰作响的赤宝步摇在阳光下烨烨生光，而其身边的费贵嫔容貌艳丽，服装虽不及华妃许多，却也是好一番着意打扮，只是因着她性子浮躁，这丰腴美艳中实则是浮艳有余，尤其是站在华美天成，皎皎如明珠生辉的华妃身侧就更显得费贵嫔空是花瓶，难以心动。
她一个月前被解了禁足，形容倒未见消瘦，只是神色有些瑟缩
而其对面眉庄端庄雅致如仕女画，甄嬛更是人比花娇，都本是少年年纪，却在费贵嫔的针锋相对中格外显得宠辱不惊，令人着实不得小觑啊。
费贵嫔讥笑着睨了一眼甄嬛道：“莞嫔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么却迟了，当真是希罕。”
甄嬛自然闻言微感窘迫，却微微含笑谨慎道：“众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懒怠了。”
费云烟冷冷一笑，那双妙目狠狠地瞪了一眼甄嬛道：“倒不敢说是莞嫔妹妹你懒怠——连日伺候圣驾难免劳累，哪里像我们这些人不用侍驾那样清闲。”
这话的确是说得未免太过露骨了，在宫闱之中她此言实在是未免过分。甄嬛闻言瞬时脸庞紫涨，只是立刻她又恢复了原本的脸色，忍着怒气慢里斯条道：“姐姐侍奉圣驾，可知非礼勿言四字。”
费云烟登时脸色不好，想要开口反唇相讥，便见甄嬛含笑：“妹妹入宫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语有失，还望姐姐大度，莫要见怪。”
华妃在一旁听了只作不闻，她向眉庄道：“惠嫔近来也清闲的很，不知有没有空替本宫抄录一卷《女论语》，也好时时提醒后宫诸人恪守女范，谨言慎行。”
眉庄哪里敢说不呢，顺从道：“娘娘吩咐，妹妹怎会不从。只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
华妃以手抚一下脸颊，抬起手时无意的碰了碰垂下来的宝石流苏，指甲上的护甲珐琅做成镶嵌着耀眼的东珠便与宝石相碰，一时间玎玲之音极为动人。她似乎是沉思，半晌方慢慢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录。本宫若是要了自会命人去取。”说着眄了一双吊凤目看看眉庄，隐隐含着几分恶质的笑意道：“惠嫔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因为皇上最近没召你的缘故。”
眉庄窘迫了一瞬，恭敬答道：“华妃娘娘见笑了，不过是冬日略微丰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显得瘦些罢了。”
华妃轻轻一笑，丽色顿生，她本就美貌这一笑间又如何不是倾城之色，徐徐道：“原来如此。惠嫔与莞嫔一向交好。本宫还以为这一厢莞嫔圣恩优隆，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缘故呢。”
说着又向甄嬛道：“莞嫔聪敏美貌，得皇上眷顾也是情理中事。”她话锋一转，眉眼处尽是讥笑之色为她那副倾城美貌间薄添一份妖娆，“旁人也就罢了，莞嫔既与惠嫔情同姐妹，怎的忘了专宠之余也该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连管夫人和赵子儿也不如了。”
云稚低低地对陵容言说道：“姐姐要去帮他们吗？”
陵容敛了敛衣祍，只觉这春日晨风果然凉意沁骨，对她笑道：“稚儿以为呢？”
“帮与不帮，姐姐都已被视作莞嫔同党。”
云稚似乎有些不满，陵容拍了拍她的头安抚笑道：“既是如此，倒不如坐实这个名头。”
眉庄淡淡笑着开解道：“娘娘让妹妹抄录《女论语》是为训示六宫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为女子德行之大亏。眉庄虽无才愚钝，德行却万万不敢有亏。”
华妃冷笑道：“你虽然德行无亏，难保别人也不是如此。本宫在宫中多年，人心凉薄反复无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华妃娘娘金安。”
陵容曼声上前道，随即又对费贵嫔笑道：“费贵嫔安。”后对眉庄甄嬛二人施礼。
“呵，”华妃一见陵容，目光不禁微冷唇角含着一抹冷笑，“安小媛，惠嫔，莞嫔。你们三姐妹倒是又聚在一起了呢，果然是姊妹情深。”
而费云烟更是一双丽目瞪着陵容，实在是要生吞活剥了她一般。
“嫔妾不敢。”
陵容敛眉颔首道，“只是方才臣妾记起皇后娘娘有言近几日先帝祭日，宫中诸人需为先帝祈福，宫中实不宜过于吵闹，恐惊先帝遗魂不得安息。况且皇后娘娘这几日凤体不安，也当静心养病。”
华妃眯了眯眸子，微微渗出点点凶光，只是她朱色的唇轻轻一抹，噙着一抹似是非是的冷笑，“安小媛费心记着，只是这话莫不是安小媛想用皇后压本宫？”
“娘娘……”倒是费云烟虽是口无遮拦，却实际素来胆小，不过是色厉内荏。
只是听闻这样一说，也不禁面色发紧，嗫嚅道。
华妃冷冷地睨了她一眼，霎时费贵嫔诺诺不敢再说话了。
而华妃侧过脸笑道：“今日时候不早了，一早起来给皇后问安，又说了这么会子话，真是乏了。回去罢。”
陵容恭敬地看着她带着一帮子人悠然离去，方才转脸看眉庄和甄嬛。
眉庄见华妃去的远了，脸一扬，宫人们皆远远退下去跟着。
眉庄看着华妃离去的方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也忍不得了。”叹道，“一起走走罢。”
太液池畔风景如画，空中流云絮絮，而太液池两岸上垂柳依依，随风轻舞。
眉庄站在湖畔，素白的手轻缓地抚着那柳枝柔软，轻轻地对甄嬛说道：“你也算见识了罢。”声音不无几分凄凉难过。
甄嬛慢慢地问道：“华妃也就罢了。姐姐，你可怪我？”
眉庄转脸去看她，只是脸上是认真的神色，她说：“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如果是别人，我宁愿是你或者是陵容。”她的声音微微一抖：“别怪我说句私心的话。别人若是得宠只怕有天会来害我。而你们不会。”
陵容默了默，握着云稚的手轻轻一颤。其实她一直都清楚，眉庄待自己并不亲近，在她眼里安陵容大抵只能算是一盟友，而甄嬛与她有幼年之交她是极认真的待甄嬛好，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心中疼痛过，所以也只一味与甄嬛交好，冷落眉庄，自然那其中是有甄珩的缘由，可无论怎么样，陵容都是曾希望过能与她二人能做一辈子的金兰，可最终……亲手害死了眉庄，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世事无常，天意如刀。
云稚担心的看着她，陵容抿着唇，看着她二人。
那时候陵容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因为他们的感情太好了，好得让人心生嫉妒。为什么，仅仅因为你们有小时候的交情，所以就能尽情的利用他人的情感吗？不甘，难过，所以最后选择背叛。
——如果你们不给予我真实的感情，我又为何要去做你们刀刃，又为何要为你们付出。
而今天……眉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说了这话，那一瞬间，陵容自己不由觉得心有点疼。
——为什么这份信任不能早一点给我，时至如今，我都已经选择了放弃，你又何必再来说这种话。
昔年，她沉默地看着眉庄和甄嬛渐行渐远，而今日，云稚却依旧站在原地等待着陵容回头，那一瞬间她突然了然，如今不是没有可以相依伴的人，不是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她待安陵容，比对谁都好，她对安陵容，比对谁都真。
这原本——就够了。
陵容早已料想到华妃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无论是针对哪一个人，只是眼下甄嬛那儿圣眷正浓，她自然不能对甄嬛如何，只是自己与沈眉庄略显弱势，尤其是自己几次皆与华妃不免针锋相对，甚至还让丽贵嫔这枚棋子受了损，华妃只怕已然盯上她与眉庄二人。
所以当在上林苑遇见费云烟时，她倒有些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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