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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长相弃:争风


【9】

        早上,王妈把豆浆和油条摆上餐桌。

        富太太总是讲究又挑剔,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计较一番。家里的规矩也多,碗盘不能掉瓷,筷子不能横放竖插三长两短,豆浆不能溢到碗边,油条渣不能掉到桌上……

        王妈一向伺候得很小心,若被淑芳揪出毛病,一准儿毫不客气地训斥:你怎么做事情的?还想不想干了?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进宫伺候皇太后了,得亏托了民国的福,太太吃饭时咬到舌头硌了牙,不至于把她拖出去杖毙。

        淑芳喝了口豆浆,照旧吃饱了骂厨子:“这糖放太多了,齁甜的。”

        “那我下次少放点儿。”

        “你回家歇着去吧。”

        王妈以为淑芳要她滚蛋,顿时瞪大眼睛:“太太,我下次会注意的!”

        “你回去歇几天,工钱照发。”

        家里有个现成的贱骨头,还怕没人使唤吗?

        吃过早饭,淑芳欢欢喜喜地约上几位太太打麻将。

        花常好,月常圆,人心不常在。淑芳也想通了,对待男人不必认真。你情我爱早该抛诸脑后,大家洗心换骨一起忘记这回事,你欢喜,我快乐,日子照常往下过。反正太阳公公绝不会打西边钻出来,母猪也绝不会上树,轮到男人就更没指望了。

        太太们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活神仙,打麻将也要有人伺候茶点果盘。张太要铁观音,李太要碧螺春,陈太要阿胶糕,赵太要蜜三刀。茶不能太淡,也不能太酽。吃石榴嫌籽多,吃西瓜嫌尿多。嘴巴一个比一个刁,性子一个比一个难缠。

        王妈一歇工,这一堆鸡零狗碎的差事全都落到家秀头上。

        淑芳一边打牌,一边吩咐家秀:“你那榆木疙瘩脑袋也开开窍,把几位太太要吃要喝的都记住了。”

        当着一群人的面,被人当老妈子一样使唤,家秀不禁面露难堪之色。唐立荣白天不在家,也没人会护着她。明知淑芳是有意刁难,她也得忍气吞声,不然她和孙贾连饭都吃不上了。

        “王妈呢?我们怎么好意思劳动家秀忙前跑后?”陈太太脸上带笑,笑容里却总有一股傲慢神气。

        “我们家秀心高才大,不止有做老妈子的潜力,暗地里使使狐媚功夫,做个二房也不在话下。”

        淑芳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谁都听出话里面大有文章。

        赵太太试探着问:“我瞧家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画了猫胡子似的,怎么弄的呀?打人可不打脸呢!”

        “那些不要脸的,还怕打脸?”淑芳粗声大气,故意揭短。

        家秀用手遮掩着脸上的淤痕,低声道:“是我不小心磕到台阶上了。”

        陈太太是个明白人,嘴巴也伶俐,笑呵呵地挖苦淑芳:“俗话说男避妻妹,女避夫弟。都怕不吃羊肉,空惹一身羊膻。唐太太真是心宽,敢在自己男人身边栽花植柳。这是要效仿娥皇女英,共谱一段佳话?”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李太太跟淑芳咬耳朵,“这家秀看着老实,没想到肚子里也是一堆花花肠子。趁她还没坐大,早点料理干净了,免得以后看着堵心。”

        你一言,我一语,搅得淑芳心烦意乱,摸了张牌一看,登时气恼地掷在桌上:“幺鸡!”

        “和啦!”陈太太笑着抓起桌上的牌,“唐太太今儿接连点炮,看来是心不在焉啊。”

        “我就看着这只幺鸡不顺眼!”

        哗啦一声,淑芳推倒面前的一溜麻将牌,扭头冲着家秀发难:“你像根高粱秆子似的,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我这就去……”

        家秀去后厅烧水沏茶,没一会儿,端着花梨木托盘出来,小心地给几位太太奉上盖碗茶。别人倒不会任意为难,轮到淑芳,家秀不免忐忑,放下盖碗之后,就等着淑芳闹幺蛾子。

        果不其然——

        淑芳端起盖碗呷了口茶,噗的一声,喷了家秀一头一脸。

        家秀脸上有伤,又被热茶烫到,当场痛叫一声。

        “茶水这么热,你想烫死我?”淑芳一把将盖碗摔到家秀脚下。

        无辜遭殃的盖碗应声而碎,瓷片四分五裂,茶水溅洒一地。

        家秀用袖子揩拭脸上的淋漓茶汤,掠掠头发,漠然道:“姐拿我撒气也是应该的。只可惜纸老虎再发威,也是纸糊的东西。脱了缰的野马,你想拽也拽不回来了。”

        “放你娘的屁!”

        淑芳气炸了肺,站起身便扑向家秀。身材瘦弱的家秀被推搡几把就摔倒在地。淑芳犹不解恨,撕破脸也什么都不顾了,揎拳捋袖,对家秀拳脚相加。

        旁边几位太太一看两人大打出手,纷纷上前拉架。不知是谁扯翻了麻将桌上的台布,一把蒙到家秀的头上。太太们七嘴八舌地劝解着,手底下丝毫不含糊,连掐带踹,乱拳闷棍,一群悍妇联起手来将家秀一顿胖揍。

        就阶层、身份、地位而言,家秀是这一群太太中的异类。异类总是被孤立,孤立总是被攻击。人性的丑恶无可避免,就像路走多了,谁都无法避免踩狗屎。

        等太太们打累歇手时,家秀一把扯掉头上的台布,脸上已是鼻肿眼青,脖子上都是指甲挠出的血印子,头发也被薅掉好几绺,样子惨不忍睹。

        众人闲坐一旁,冷眉冷眼,欣然自得。

        家秀爬起身,也没哭闹,自己忍痛走开。

        咬人的狗,大概都是不叫的。

        唐立荣回家,看到家秀狼狈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是淑芳做的好事。女人争风,必然出邪计耍阴招私下报复。淑芳又是个跋扈的,更少不了给家秀穿小鞋。他软言安抚家秀:“让你受了委屈,我这心里也不好受。你放心,我不会由着她胡闹。”

        “我怎样都不要紧,只求姐别再拿孩子出气。”家秀神情楚楚,“她这么怨恨我,天天大动干戈,我还是带着孙贾搬出去的好。”

        世间罕有桃花源,俗子岂得安乐窝?

        家秀是打定主意要与淑芳纠缠不休的,即便没好日子过,她也不会退避三舍。搬出去,就永远都是外室。唐家偌大家业没她的份不说,等唐立荣过了新鲜劲儿,又二意三心惹上别的臊,她这棵栽在外面的闲花野草更得坐冷板凳自生自灭了。所以,她耗干耗死也得留在唐家,就算是块石头,她也得在石头上扎根发芽。

        唐立荣烦闷不已:“你要走了,我在这个家里更是度日如年了。”

        家秀随口挑拨:“姐是容不下我了,也不怪她,都是我自作自受。只是你整天在外面奔走劳碌,回家里又是这样吵吵闹闹鸡犬不宁的,往后还怎么过日子?”

        到底还是暖和话听着贴心。

        唐立荣将家秀揽进怀里。这样一个孤苦又柔弱的女人,因为他而倍受欺辱,他怎能无动于衷,不给她一丝慰藉呢?

        “她要容不下你,我也容不下她!”

        唐立荣越是怜惜家秀,心中越是怨恨淑芳不知体谅。她这个正室大房要啥有啥,这些年,他一丝一毫都没亏待过她。其他男人发迹娶小,只怕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如今他只是略微风流,她就作威作福,闹得不可开交,还真以为秤不离砣吗?

        你使刀,我使剑,你釜底抽薪,我过河拆桥。人情世故,左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嘛。

        唐立荣一整晚都没给淑芳好脸色,吃过饭就回房卷铺盖走人。

        淑芳追在他身后进屋,疾声厉色道:“昨天打了瘪犊子,今天收拾了狐媚子,戳了心肝闹心疼啊?这就要搬出去另起炉灶啦?”

        “你要不这么作闹,我还只当是随便消遣,说不定过些时候就丢到脑后了。你折腾得越来劲,越激起我的逆心,我还偏就要和她一双两好,你能拿我怎么着?”

        唐立荣夹着铺盖往外走,淑芳抢前一步堵住门,恨恨道:“你跟她好个试试,我明天就带着俩儿子离家出走!”

        “你走了正好呀,家秀也不用往外搬了。就凭你这贪吃懒做的德行,养两个儿子,你吃糠都吃不上。你愿意出去找死,随你的便!”

        淑芳一脸恼怒,脱口道:“我也看透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的劣性改不了。你要想找二房,我没意见。只是这济南府螺蛳壳大小的地方,你总算是位有头有脸的爷。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娶妻纳妾也得讲究门当户对。我就纳了闷,你什么闺中秀媛不好找,偏挑了个脓包脚货当香饽饽儿,你自己倒是不嫌弃,就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牢骚太盛防肠断,操心太多死得快!”

        谁不爱面子?

        唐立荣知道家秀是有些拿不出手,可他毕竟活了一把年纪,吃也吃过,玩也玩过,千帆过尽,万事只求自己舒心,何惧旁人说长道短?西服革履固然体面,可是最舒服的,也不过一件老头儿汗衫而已。

        家秀满脸是伤,去生药铺买了些活血散淤的跌打药酒,顺便往街上的邮筒子里投了封信。

        信是寄给马婶的,也没别的事,就是托她去赌坊附近打听一下孙真的下落,好给孙真捎个口信儿,说她和孙贾在济南过上了好日子,想叫他到济南一家团聚。信里还约定了会面时间和地点。料想孙真这狗东西不改吃屎本色,赌窝里总会现身。危急关头不见人影,有便宜可占时,他肯定比日行八百里的神行太保来得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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