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杨柳青青
有他陪在身边，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略翻了翻身，睁开惺忪的双眼扫视四周，枕畔已没了他的身影，而被子里还残留着他的余温。
我才披上一件外衣，便见他风风火火地赶回来，手上提着热气腾腾的糕点。
见我已经起床，他展颜一笑：“怎么不多睡会儿？我买了你爱吃的豆沙卷，赶紧尝尝，应该还没冷。”
过去清晰如昨，一切仿佛回到了曾经那段静好的时光。
“你吃了吗？”
“我怎么会留你一个人吃，肯定陪你。”
佑礼把糕点放到桌上，拿筷子夹了块豆沙卷送到我嘴边，我挪开身子笑道：“还没洗漱呢，你先吃。”
我叫来暮雪伺候梳妆，她进来后见我俩一内一外，气氛出奇地温馨，便全然没了昨日的讶异，脸上挂起意会的笑容。
梳妆完毕，我来到外间，却发现他已然不在，仿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姑娘和这位公子怕是关系不一般呢。”
暮雪整理好衣物出来笑着打趣我，一见我呆呆地站立在墙边而没了佑礼的踪影，连忙转移话题逗我开心。
“姑娘，今儿雨凤轩来了几匹好布料，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这样也好，我们之间牵绊太多，还是理清了关系的好。
“暮雪，你先下去吧。”
我回到炕上懒懒地靠着，阖眼打盹。过了大概一炷香时间，门外传来哒哒哒的跑步声，一回眸，那张俊朗的脸庞复又出现。
“你怎么回来了？”
见他额头渗出汗珠，手里提了件眼熟的东西，我霎时领会，原来是我误会他了。
拿出手绢替他拭汗，我怨怪道：“以后不许再这么跑了，昨儿身子还没好全呢。”
“这时节早上还怪冷的，吃凉的东西对胃不好。”他把豆沙卷举到我面前，邀功似地一笑，“你要好好吃，这样才不枉费我一番工夫。”
满心感动地接过豆沙卷，我违心地下起逐客令：“你已经无故缺席早朝了，赶快回去吧。”
他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只是小声问了句：“我以后还可以来看你吗？”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还是少来的好，专心朝政吧。”我狠下心肠地回应。
他眼眸一黯，依然面带笑容地嘱咐我注意身体，好像我只是与他短暂分离，不久后还会再回来。
转身不去看他离开的背影，是因为我知道，那定会成为我见一秒疼一秒的铭心的痛。
门吱呀一声轻轻关上，我吃着他亲自买的豆沙卷泣不成声。
今日原本是要去雨凤轩挑选布料制新衣裳，因为佑礼稍稍耽搁，等我赶到店面时，样式好的布料已基本被人挑走。剩下的布匹不是颜色过于艳丽，就是款式老旧不得我意。
回月下阁的路上，我无意间碰到陈少羽，那时他正从一间首饰店出来，单手拿着精心包装好的饰品盒。
“陈公子可是有什么好事降临？”
他抬头见是我，一笑：“若唯姑娘好兴致。”
“好兴致的恐怕是陈公子吧，公子手里拿了什么好东西？”
他略是腼腆地回答：“方才看中了一件不错的首饰，买下来送予倾城。”
百分之两百绝对是定情信物！
“陈公子早些去月下阁吧，你的礼物倾城一定喜欢。”我发自内心地高兴。
他向我点头致意，尔后上马飞驰而去。
倾城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一个好男儿全心全意地爱惜她，陪伴她，这无疑是世间所有有情女子翘首期盼的幸福。
胸中抑郁还未排解，又亲临一件人间喜事，我为此愁闷不堪地去花园散心。
当时正值众女在欣容阁练舞，她们见到我虽仍客客气气的，但眼神里分明藏了些平时没有的不屑或羡慕。昨天一闹，想必已经传遍了整个月下阁，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倒也罢了，只怕这背后又会有不少人暗中诋毁。
受不了她们的眼光，我只好回房苦练心性，弹了不到半时辰的古筝后，被惜痕告知倾城有要事商议。倾城现在叫我过去，多半和陈少羽有关。
我猜对了人，却没猜中具体的事。本以为倾城不过是给我看陈少羽送她的首饰，却没想竟是陈少羽已经给她赎了身！
陈少羽乃有名粮商陈潜之子，家财万贯，赎身的钱于他而言不算什么。真正教我感叹的是，他居然愿意为了倾城放下一切荣华，甘心隐居山林。仅凭此点，倾城便已所托良人。
今日陈少羽来，一是给倾城送礼物，二是和花掌事当场协商赎身一事。倾城身价颇高，花掌事又贪得无厌，趁陈少羽心急开高了点价。好在尽管过程复杂，他们两个也终算是修成了正果。
六天过后，三月初二，倾城便要离开月下阁，离开我了。
三月初一，临行的前一夜，她泪眼婆娑地来找我，说是不忍心留下我一人。以前只看见她的坚强，却未想过有一日我也会成为她为数不多的脆弱。
“你总笑我是个爱哭鬼，这几日倒是你哭得愈发凶狠了。”我轻拍她的后背，以轻松的口吻安抚她，“又不是日后都见不着了，你若不嫌我烦，我可以时常去你家做客。”
倾城的一滴泪滑落到我的手心，凉得直透心底，她看我一眼，泪水又缓慢溢出眼眶。
“说过的话，你可要牢牢记住。”
“你放心，我若唯绝不是失信之人。”
和倾城许下约定，又多宽慰了她几句，我才难舍地送她回嫣然苑。今夜怕是嫣然苑最后一次亮起暖意的烛火，与我亲近的人，竟一个个地都不在身边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杨柳依依，倾城一袭白衣玉立于夕阳余辉间，手挽着身着淡青袍子的陈少羽，回眸对我浅笑。
此刻什么话语都是多余，我立在柳树边，默默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马嘶声起，倾城所坐的马车缓缓远离视线，不消片刻隐没在绮丽的残阳光辉里。我仰头欣赏瑰丽依然的落日，一行清泪滑下。
过了几日，倾城捎来口信说他们已打理好居处，正式邀请我前去做客。偏偏不巧，这几日阁里的马车用于他处，我只好向凌晞开口借。他听后立马应下，还说路途遥远，要陪我一起去。
陈少羽选的地方依山傍水，离集市不远，是个闹中取静的好住处。还未进门，我便远远地瞧见倾城在院里晾衣服。
“这家务活干得还挺利索。”我三步作两步走到她身边，顺手递给她衣服。
她见到我喜道：“到的这么快？我还没准备午饭呢。”
“不用麻烦了，不过是来看看你。”晾好最后一件衣衫，我随她来到厨房炊火边。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随便。”
“你我之间还在乎这些？”见陈少羽劳作归来，我调侃他道，“怎么也不宴请一下，我好送份大礼啊。”
陈少羽害羞地走开，倾城双颊绯红地道：“我们两个都想着简单点，他现在和家里闹僵了，两个人主持多有不便。”
“只要有他，哪里就是家，哪里就是温暖的。”我帮她升起炊火，一声感慨。
她轻推了推我，朝院里一望，趣笑起我来。
“是哪家的公子，竟也让你给带来了？”
知道她指的是凌晞，我笑着解释：“一个认得的朋友，你别想歪了。”
“这岂是我想歪就能歪的，还不得看你们两个是怎么想的。”
早已将他视为知己，我淡然地一笑：“无关风月，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罢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旁人都替不得你。”
帮我理开鬓边的碎发，倾城转身从壁柜里拿出一个罐子。
“这是少羽家人做的果脯，我记得你喜欢吃，便留了点给你。”
“你留着自己吃，我可不想下次来的时候看见你瘦了。”把罐子推回给她，我从袖里拿出备好的钱袋，关怀地道，“你们两个如今生活起居也不容易，这是我最近积攒下来的银子，多少能帮衬你些。”
她后退一步，摇头笑道：“这我怎么能收，你自己也有要用的地方。再说了，困难不过是一时，少羽的家人不会坐视不理的。我只要你记得多来看看我，其他的真的不需要。”
她既不愿意收，我也不好强给。门外不远处，凌晞和陈少羽意气相投聊得起劲，两人纷纷回头对我和倾城温煦地一笑。
时光短暂，我和凌晞吃过午饭后与他们交谈甚久才依依告别。
驱车往回赶，凌晞坐在一边爽朗地笑道：“今天托你的福了。”
“是我托你的福，不然这事得要泡汤了。”
我笑着看向凌晞，他却匆匆收回目光，慵懒地道：“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有需要的地方，不用客气。”
刚想开口说句什么，马车突然一个急刹，差点把我直甩出去。
凌晞疾快拉住我，大声对外面一喝：“怎么回事！”
车外的小厮回道：“外头有个人说是要见唯姑娘。”
我掀起车帘往外看，见佑礼脸色阴沉地站在马车前，怒不可遏。
顿觉不妙，我对凌晞歉道：“不好意思，可能要让你等一下。”
他点点头，靠到车厢侧面闭目养神。
由暮雪扶着下了马车，我走向佑礼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他冷笑着反问我：“只有出了事我才能来找你？”
“你不要误会。”回头一看马车，我压低声音道，“你跟我来。”
前面有片树林，那里离马车较远，外人应该听不到。
刚一站定，佑礼便不客气地嘲讽我：“怎么，在这里说话，你的那位就听不见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不可理喻？”被他一句话给气到，我也变得没好气起来，“你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他瞥开眼神，冷言道：“你的速度，我可真是望尘莫及。”
他十有八九是误会了我和凌晞。
我无可奈何地叹道：“你不要总是把别人扯进来，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吗？”
“你叫我如何心平气和！”他三两步踱到我的面前。
紧抓住我的双肩，他赫然而怒地问：“不许我来找你，那为何我一走你就招惹上了别的男人？”
我轻握住他的手，好生解释：“你误会我了，阁里无马车可用，我只好向他借。”
“他是谁，上次那个人？”
虽有火上浇油的危险，但我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心下开始惶恐。
“我和他真的没什么，你想多了。”
还没解释清楚，我被他粗鲁地拉进怀里，用力抱住。
“佑礼，你别生气好不好？”我双手靠在他的胸前，放柔声音劝慰他，“有些事其实不是你——”
右手绕至我的腰间，左手抵在我的脑后，他低头直吻了下来。那吻带了他的怒气铺天盖地而来，半分柔情也无。无助的是，他像是要把我压进他的身体，把我桎梏得浑身难受，喘不过气来，无论我如何使力捶他，他都毫不理睬。
身体不自觉地发颤，我咬牙安慰自己，熬过去就好了，只要熬过去，一切就都好了。
似是觉察到我的颤抖，他停了下来担忧地问：“我弄疼你了？”
见他松了力气，我连忙挣脱开来，无力地任由眼泪肆虐。
“我……都怪我情难自已，是我对不起你。”他俯身环住我，歉然地道。
“当然是你对不起她。”
斜前方传来凌晞微怒的声音，我意外地抬头看去，他正站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双拳紧攥，面容含怒。
佑礼迅速站起，携一股隐忍的怒火望向凌晞，怫然不悦。
怕他们起冲突，我抓住佑礼的手求道：“不要过去，求你了。”
“等我一下。”他摸摸我的头一笑。
“原来是凌二公子，幸会。”佑礼竟然认识凌晞。
凌晞拱手揖道：“凌晞见过七阿哥，不知七阿哥近来可好？”
“勉勉强强。”佑礼向凌晞走近，明知故问，“凌公子为何在这里？”
“若唯姑娘外出有事，我这是陪她来的。”凌晞凤目一扬，客气地回答。
诡异的气流盘旋于他们二人四周，自然地把我隔开。
“凌公子是来陪同的？不知这位姑娘与你是何关系？”佑礼笑着反问。
“凌某与若唯姑娘相识相知朋友一场，没想到七阿哥也认识。”
佑礼回头看我一眼，似在示威：“你和她似乎交情不浅，不过可惜的是，我比你要认识她的早。”
凌晞明知我们的关系，却也不拆穿，依旧接下话来。
“既然如此，七阿哥何不与我们一同回城，路上也好作个伴。”
“我来此还有要事处理，你们先回去吧。”
“如此便不耽误七阿哥行程了，若唯，我送你回去。”凌晞朝我看来。
我慢步经过佑礼，百感交集地告别：“七爷凡事小心。”
凌晞仍是一笑：“凌某告辞了。”
与佑礼擦肩而过的一瞬，我依稀听到了他苦涩的叹息，似有沮丧，似有愁闷。行至树林入口处，我回过头一看，见他仍站在原地未动，背影略显孤寂。
昨日情景一一在目，依他的个性，这件事绝不会就此了结。果不其然，他今日便指名点了我。
挑了件粉蓝色素花褶子裙，梳了个淡雅的妆容，我犹豫不决地来到厢房。
“姑娘，里面好像是上次那位公子呢。”暮雪悄声道。
“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你都好好地守在外面。”
做好万分准备，我推门而入，站在珠帘后对他施礼。
“公子好。”
他抬头瞥我一眼，轻狂地道：“快过来，陪我喝酒！”
“不好意思我不陪酒的，还望公子自重。”
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点酒根本不算什么，他又何苦装醉。
砰地一声瓷酒杯摔到地上，佑礼微怒地起高腔道：“叫你来就来，哪里这么多废话！是不是嫌钱少，我可以再出高点价！”
面对他的无理取闹，我无法再继续演下去，只好挑起珠帘来到他的身边，耐着性子抚慰道：“我是檀溦，你不要再这样了。”
“你不要哄我，你不过是月下阁的若唯，哪里是檀溦？”他嗤笑着别开我的手，发怒地把酒桌掀了个底朝天。
门外暮雪担心地问：“姑娘？”
“好好待着，我没事。”我决定把他晾在一边，先起身收拾摔翻在地上的器皿。
他见我不搭理他，主动凑过来吵闹：“那你说你是谁？”
“我既是你熟识的檀溦，也是这月下阁的若唯。”放下手中的杯盘，我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无奈地一笑，“也不知道修整一下，胡子拉茬的。”
身体往后一退，他似是清醒了般紧紧地盯着我。
就知道他是装的，我一声轻笑：“下次要醉也麻烦你装得像点，以你的酒量，月下阁的酒怕是怎么也灌不醉你。”
“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愿意回来？”他哀戚地扶住我的肩。
我怔怔地看着他陷入沉默，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如何回答。
一年的相处，半年的分离，他早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半年来，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面，欣喜、激动，最后不顾一切地待在他的身边。然而这些自以为是的坚持，却在真正重逢的那一刻轰然倾覆，碎的连渣也不剩。
时间的长河里，变的不是不渝的感情，而是消逝的勇气。
见我迟迟没有回应，他眸光一黯，忿然地甩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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