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束魂
009
整个东院仿佛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隔壁房里，邵管的鼾声震天，那些丫鬟们离开之后，大家很快就犯困了。离烬整张脸埋在宽大的袖下，一双漆色瞳仁睁得清明。
他拇指摩挲了一下骨戒，从他捏碎那枚浮音令开始，老鬼就再没动静了。
初时只是为了提醒他惊弦就在附近，可是……现在呢？他去了哪里？
难道困灵也能被这院子里的异香影响？
那他怎么就没事？
离烬思索了一会儿，折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衣衫拂动间发出窸窣碎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明显。他踏着一室的黑暗从房内走了出来。
四下漆黑一片，离烬摸索着出了房门，整座院落似乎都被那股异香包围。
肩骨处的那枚敕纹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这次似乎要更严重，那股钻心彻骨的痛楚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像是要将他的魂魄都从身体里给剥离出来。
冷汗霎时从额上冒了出来，离烬抬手扶着门框，缓缓喘了口气。
他肩上的玄鹤敕纹生来便有，这东西在他身上长了这许多年从来都没什么异样，到了邺城却三番两次生出变故。
昭示不详吗？离烬冷笑一声。
倒是也不见得。
他的族人在四境之中也颇有名望，百年顺遂，世人敬仰。倒是他，自幼被丢弃在弱肉强食的荒芜之地，与困于骨戒中的千年困灵相依为命，生于泽地，却长于荒芜。
这痛，总不能都让他来受了。
他指节捏得泛白，眸底的颜色却深了几分，生生将那锥心的痛楚忍了下来。
一滴冷汗顺着脸侧滑落，低落在石砌的地面，洇开一点暗色。
仿佛是错觉，离烬觉着空气里那浓郁的香气里混进另一股味道，虽然淡，却干净清冽。
眉宇之间的郁气消散了些，他于黑暗中半抬起脸，那股清冽的味道似乎又近了一些。
一只手于黑暗中托住他的肘弯，离烬唇角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惊弦的声音在他对面响起，语调一如往常的疏淡生硬：“既然出了挽风眠，为什么不捏碎浮音令？”
黑暗中，两人都看不见彼此的脸。
惊弦只能听见少年凌乱的呼吸，隔着衣衫，少年的身体微微发抖。
惊弦眯了眯眼，抬手碰了碰少年额头。
少年额上的冷汗尚未完全消散，此刻冰凉一片还泛着微微的潮意。惊弦掐了个诀，一抹细微萤火浮现在她指尖，只见少年面色苍白，唯一双黑瞳明澈干净，尘埃不染。
她忽地笑了一下，笑意虽淡，眸底却仿若碎金流转，映衬得整个人无比明艳。她同离烬对视，绝口不提先前点将台上那重魔气冲天的黑芒，只道：“能凭一己之力进来城主府，你很让我刮目相看。”
少年面上神情有一瞬的慌乱，也恰恰是这份慌乱，让惊弦对他的防备稍有减缓。
空气里的香气又浓郁了些……
惊弦察觉到体内灵力流逝的速度逐渐加快，她收了法术，循着方才荧光暗下去前模糊的记忆同离烬往屋内走。
然而，屋子里的异香更重。
她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篆，然而太浮宫用以传讯的符咒此刻如同一张废纸，于空中燃烧殆尽之后符纸焦灰纷扬掉落。
俨然失了功效。
城主府内与外界完全隔开，失去联络。
可之前太浮宫收到的[邺城示警]讯号，又是谁发出来的呢？目的又是什么？
思索间她食指叩响了腰畔的玉牌。宫主玉牌可联各殿掌事掌令，此刻亦是毫无反应。
源源不断的异香往她鼻子里钻，惊弦警觉抬袖掩住口鼻，问一旁的离烬：“可察觉到异常？”
异常？
那股异香变淡了些，他身上的敕纹也不再灼热，如果这些都算的话……离烬点了点头。点完又意识到惊弦应当看不见，正想着如何回应，旁边的人忽然一个趔趄。
离烬下意识将人接住。
怀里的人却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甚至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他的身上。
他于黑暗中静默站了一会儿，心想：肢体接触固然便于感情升温，可却不该是在对方失去意识的时候……
离烬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免觉得惋惜。
不过也难得太浮宫少宫主能有如此乖巧任人摆布的时候。他将惊弦打横抱起，回忆着床榻的位置将人放到了床上。
骨戒仍是没有反应，惊弦也莫名陷入沉睡，这两个灵力最为高深的，反倒如此容易中招……离烬摩挲着指腹间的戒环——城主府借着招募守城军的名义邀请这些有灵力的修士入府，又以异香引得他们陷入沉睡，只怕太浮宫那些失踪的弟子也是如此中招，福祸难料。
只是……城主夫人如今不是已经病好了？若之前的守城军招募只是为了给城主夫人续命医病，那今天这出又是什么目的？
他在榻前半蹲下身体，帮惊弦脱掉脚上的鞋子。手掌从脚踝划过时，一抹异物隔着衫裙硌到掌心。他顿了瞬，眼前浮现的是邺城外黑伞之下女子翻飞的衣裙。
莫名的，那一幕蓦跟另一幅完全不搭调的画面融合……是老曹怀里抱着的那只桀骜不驯脚上系着铃铛的黑猫……
他将惊弦脚腕的裙子掀开，黑暗中硌手的小物滚圆，触及表面有嵌刻的繁复图案，下有小口……
离烬缓缓吐息，深觉自己发现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太浮前任宫主对妖族向来深恶痛绝，没想到他的女儿竟然就是个妖。
他“啧”了一声，头疼地抚着额头——猫，好像都挺记仇。
“你说……我要是揪了夏城主来给你磕头，还能有机会吧？”
……
惊弦清醒过来的时候，并不在城主府。她反应了一会儿，按捺住心底惊异，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环境。
她在一条狭窄的小道上走着，脚下生风。
此地像是邺城，却又不完全像。
太阳炽热，是北境难得的好天气，有人走在一旁，几乎小跑着给她撑一把精巧的绸面伞。
“小姐，城外太危险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说话的是给她撑伞小姑娘，侍女打扮，年岁不大，声音却满是焦急。
惊弦瞥了她一眼，小侍女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出她原本的样子，只是身上穿着一件极尽温柔的藕荷色衣裙。
她皱眉问：“你知道我是谁？”
连声音都是自己的。
小侍女“啊？”了一声，以为惊弦在跟她开玩笑，遂撅了撅嘴，小声嘟囔，“整个业城谁不知道江家的大小姐江泞……”
江……挽风眠的那个江家？
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城主府那异香能引人入梦，此刻她的神魂映射在了邺城江家这位小姐的身上。
于是她问侍女：“咱们这是去哪？”
“……”小侍女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蓦地鲠了一下，“小姐，这种时候您就别再开玩笑了，您知道的，我打小就怕那些东西……”小姑娘几乎要哭出来了。
“太浮宫的墨霄宫主那么厉害，咱们业城如今又已经归附，宫主自然会保护好城中的百姓，大公子也一定会没事的，您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了吧？刀剑无眼，无极渊那些邪佞作恶多端，伤到您可真么办……”
小姑娘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惊弦已经很多年没再听到谁提起过墨霄的名字，这名字于她宛如魔咒，落进耳朵里的瞬间整个人都木然几分。
她倏忽停住。
“小姐？”
“走吧，回去。”她转过身，不由分说便往回走，倒是给那侍女整的一头雾水，也因此，路旁适时插进来那一阵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声音便格外刺耳。
惊弦听得一阵心惊。
她竟然没有察觉路旁竟还有人。
路侧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枝干高耸，叶片繁盛，有清香气味幽然散出。
那是能够遮掩生人气息、修士法术的迷樟树。
一名白衣男子略显狼狈地倚坐在树下，面容清隽，神情无奈。
这人该是不认识惊弦的，但惊弦其实认识他。
就在今日那些入府的客人里，跟离烬同一间院子整晚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的白衣公子。
惊弦往回走的脚步打了个转，朝这人走了过去。
她打量了这人一会儿，这人也抬头看着她，两人对视了半晌，男人忽地要笑不笑问她：“姑娘，咱们认识吗？”
他偏着头笑得别有深意，惊弦看了片刻，觉着他这笑容很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不认识。”
男人便点了点头。
他视线在惊弦和她身后的小侍女身上扫过，而后苦恼皱起了眉头，只是还没开口，又听见惊弦的声音平淡且不带什么情绪的传了过来，道：“但你或许知道我。”
男人额角一跳，诧异地挑了下眉，而后故作镇定地看着她。
惊弦将他神情尽收眼底，浅金色的瞳孔在迷樟树荫的遮蔽下颜色渐深。她向男人说了自己的猜测，亮明梦境身份，然后问他：“所以，你现在又是谁？”
“唔，应该是……夏久吧？”
邺城的城主，便是夏久。准确来说，应该是未来的邺城。
惊弦点了点头，往后退了半步，她朝他瞥过一眼：“那走吧，一起。”声音不带什么情绪，平淡且疏离。
“………”男人被她轻描淡写的言语滞了瞬，片刻后干硬道，“走不了。”
惊弦将视线落到他身上，有些疑惑。
“我好像……灵力严重受损，虽然表象不显但行动如今完全受困……”他眯了下眼，不知回忆起什么，又缓缓道，“听闻当年夏久就是重伤之后被其夫人偶然路过救下，悉心照料……也因此后来城主夫人罹患怪病，夏久也如当年夫人待自己一般不离不弃、为她寻遍名医……”
他这话虽然不假，但其间实情却未原原本本告知惊弦，此刻他虽行动受困，但更叫人惊异的却是……幻境中自己的体质已经完全妖化。
没想到，堂堂邺城城主竟是妖身，既然如此，夏久当年那伤究竟是被夫人照看着将养好的，还是……吞噬了路人可就不好说了……
如今他是夏久，想要破梦，自然得先想法设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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